那天下午幾乎是小跑步匆匆從清水寺出來,因為想利用有限的時間,在沿路上來的店買一對清水燒對杯送給即將結婚的朋友,看了幾家店後心裡嘀咕著:眞該照導覽書上建議的,一開始就要往清水坂去,才可以買到更特殊精緻的清水燒,只是....現在天空飄著沒斷過的細雨,還有一直在95下左右始終慢不下來的脈搏,顯示我某種程度的焦慮,最最令人大感殘念的是: 再20分鐘要上車了‧已經來不及用我的破日文和完全不行的方向感問路到清水坂去。
但畢竟我是個不達目的誓不休的長庚員工(這比較可以合理解釋我的強迫症越發嚴重的前因後果),我還是找到了兩個有特色的杯子,和一張可愛的畫,上頭還寫著四個字:一期一會。(一期一會,是日本茶道中很重要的一種精神,也就是要將每一碗茶,當作是今生唯一、最後的一碗茶,懷抱著感激,安靜地品嚐這碗茶的香味。將每一次相聚都當作是人生中的唯一一次,所以得要懷著珍惜的心。)既是人生中的唯一一次,很適合當作要廝守一生的祝福吧!我用一種盡義務的心情揣想著....
這間叫溪山堂的老店,店老闆是個滿頭白髮的歐吉桑,看著他不疾不徐包裝著我的杯子,雖然這裡是日本,但這才是京都的步調吧....雖然這條短短的上坡路磨肩擦踵跟香港一樣擁擠,但也因為有清水寺,京都才是京都!
完成這個任務走出溪山堂,雨還沒停,剛剛用相機從清水寺遙望霧濛濛的京都市,我的鏡頭裡同時出現清水寺的飛簷和遠方孤立的京都塔,古今不搭的畫面彷彿暗諷我一個人旅行的矛盾。是瞬間爆發的孤單力量成不了什麼絕美的氣候吧,十月底了,不應該要有滿山遍野的紅葉嗎?連暖秋的綠色楓葉看起來都那麼令人洩氣..〝悲秋〞,是這樣定義的嗎 ??
四年前來這裡時,是乍暖還寒的春天,我們看過大阪城的梅花(雖然來早了沒追到櫻花,也沒因此〝傷春〞啊...),在神戶港的摩賽克逛到腿軟也不想停下腳步,在茶寮都路里排隊等著吃日幣一千元的超豪華抹茶冰,散步經過黃昏的祇園,買一種紫色的、叫〝夕顏〞的香,夕顏至今還在我的衣櫥裡飄香,我們站在路邊喝販賣機的罐裝熱咖啡,冷得直跳腳還可以一邊拿熱罐子摀臉取暖,然後像個京都人一般搭公車從鴨川上經過,遠遠向川床上的人行注目禮,據說川床料理貴得不像話,在這條熟悉的路上我們品嚐了熱熱鹹鹹的昆布梅子茶,好奇的往每一個安靜的茶庵裡探頭.....那時好運還一路相隨,長榮機位賣超還被升等到商務艙,直怪怎麼可以這麼快就到關西機場...但是在回程的飛機上,我們讀到SARS爆發的驚人疫情,不久後我就被關在醫院裡了...那年啊,真是精彩!
當我小跑步匆匆從清水寺繞了一大圈出來時,我想我經過了下面這篇文章中的茶寮,只是那時的心情竟然只是要去完成一個任務,唉!真個大大辜負人在京都!舒國治先生謙稱自己對京都「我總是在門外張望,我總是在牆外駐留。 」那樣看來,我對這千年美麗古都只是過門而不入吧...還好京都的門沒有因此關上,一定還有下次!我還沒吃到京都的水豆腐哩,還有,下次要悠閒悠閒的找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坐在宇治川邊讀村上春樹的小說....
分享一個關於這條往清水寺的上坡路、所發生的一個幸福小故事,
這個動人的故事彷彿安慰了我在京都的遺憾,讓我在回台灣的第一天讀到它。
然後我發狠般睡了幾天的好覺,夢裡全是京都....(相信嗎?我已經十年沒睡過這樣的好覺)
治癒了狂跳亂跳好一陣子的心悸,兩個星期後脈搏回到83下。
水豆腐的午後
京都的水豆腐,看來清清淡淡、簡簡單單,一口吃下,竟感覺到滿口濃濃的「幸福」滋味
那一年,我自助旅行的腳步踏進了京都清水寺,拾級而上,對於放眼所見的古意盎然、恢宏格局,在在歎為觀止。我像一個用功的學生,沿途做著筆記。
「這是日本建築中罕見的手筆,一百三十九根巨大的圓柱,就這樣從錦雲溪上空延伸出去,成為一個懸空的大舞台,由裏至外,不用一根釘子 ……」
咦?完全不用一根釘子?
一長串流暢悅耳的英文,吸引我回過頭去,敘說者是一名穿黑亮皮衣、披棕色圍巾的老先生,從呢質圓帽下露出的髮絲,瑩白如銀,分外流露出學者風範。傍在他身旁的,顯然是他的夫人。
「你看,這正殿大門……」我也順著老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兩扇高如參天的巨門,「平常都是關著的,裏頭供著一尊讓人一見就想流淚跪拜的千手觀音,每隔三十三年才會開放,供信徒膜拜一次。」
我對於那學識淵博的老先生、相貌娟秀的老太太,充滿了好奇。不由自主地,居然亦步亦趨跟隨在後。
「我們姓野口,他在歐洲當了數十年外交官,退休幾年了,京都是他長大的故鄉,」老太太突然無預警地回頭,用有著明顯英倫口音的英語,笑盈盈地對我說,「相隔半世紀,沒想到舊地重遊,他卻都還記得。」
我一路偷聽,原本就覺得冒昧,結結巴巴地說:「老先生的解說很……生動,像在讀很棒的歷史小說……」
野口先生興致很高,語音鏗鏘不停地說著一些我生平第一次聽說的典故。
而他的妻子卻悄悄地告訴我:「他的『老人痴呆症』愈來愈嚴重了,已經經常不記得事情。今天難得讓他掀出這樣多記憶,實在非常難得。」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想,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出遊了。」
我始料未及,非常訝異。
我們出寺,下山,路過音羽瀑布。在林蔭道比較不狹隘的部分,出現了幾個蓋在崖邊的亭子,亭裏鋪著舒適的蒲團。野口太太熱情地邀我一起進餐,介紹說賣的是當地最有特色的——水豆腐。
我們面前,分別擺了三個茶褐色的陶碗,碗中的湯澄澈至極,碗底墊著一塊厚敦敦的昆布,昆布正中央,是一塊白得無瑕無垢的嫩豆腐。居然會有「簡單」到這種地步的料理。
我試著喝了一口湯,果然如我所料,像開水一樣,一點味道都沒有。
「把心放開,讓空氣進去,讓心事出來。聽聽鳥叫蟲鳴,豆腐,就不只是豆腐了,」坐在我對面的野口夫人這樣提醒。不說還好,自己的「缺乏慧根」被一眼看穿,實在尷尬。
「豆腐不是這樣的,豆腐不是這樣的,」野口先生安靜地盯著碗裏的豆腐看了半天,忽然很洪亮地,這樣喊了起來。
「是的,豆腐都是這樣的,」野口太太也不慌,不疾不徐地說著,把他推開的湯碗,又溫柔地端回面前。
「不一樣的,你看,豆腐那樣大,連昆布都遮住了,」野口先生仍舊喊著。
我低頭看了一眼,果真雪白的豆腐胖胖大大,但,這會影響吃它的感覺嗎?我實在沒有概念。
「真的,是差不多的,」野口太太還在努力勸撫,店鋪老闆在隔著約莫三公尺寬山路的那頭廚房裏聽到了,不待吩咐,十分迅速地主動換來新的一桶豆腐。
「是我們疏忽了,真是對不起啊,客人。」
我繼續吃我的豆腐,參我的豆腐禪。
沒想到老先生的警報又響了,「不是這個醬油,太甜了。」
這一次,野口太太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跟鄰座兩位很斯文的女生淺淺鞠躬:「是這個醬油不會錯的,隔太久啦,你有一點點糊塗了。」
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方才那位胖胖的,圍著藏青色圍裙的店老闆,居然又「登登登」地跑步過來:「這一帶有好幾家店,上坡的那個鋪子,醬油沒這麼甜,我去換一些來。」
「對」的醬油上了桌,還不到兩分鐘,這一次,野口先生喊的是:「怎麼用這個碗?我和你用的是碧綠色的碗,上面有細細白色的花,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附近幾個亭子中的客人都被驚動了,紛紛探頭出來張望,野口太太輕移步伐,走到亭口彎腰,輕聲道歉。
我用日文輕輕地告訴鄰座的女士們:「老先生的腦子不靈了,醫師不給出門,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旅行了。」
那幾位其實沒有感到生氣或不耐的客人們,聽我如此一說,顯得十分動容。
而這時,又氣喘吁吁奔跑過來的,換成那個胖老闆的女兒。她咧著嘴,爽朗地笑著說:「是有這樣的碗,前幾個月才整批換新的。我家的鋪子用了幾十年,難得老爺子還記得。」
說著,工工整整地放了一對綠裏挑白的湯碗,碗底墊著昆布,上面端坐著飄溢出蓮花香氣的水豆腐。
好大一場工程,總算塵埃落定。陪的人,看的人,跑來跑去的人,都如釋重負,舒出一口大氣。
但,事情還沒有完。
「不是這個位置……那一次,亭子旁邊有棵好粗好粗的松,松樹底下有一個形狀像河童的大岩塊……」
這一次,老先生沒有扯開喉嚨大叫,但瘖啞的嗓音絮絮叨叨,卻有另一種沈重的失落。
這一次,周遭的客人們,彷彿卻都聽到了。
四、五個人一起從亭子的窗櫺中伸頭出去眺望,四處尋找,一個看起來是高中女生的小姐先發現了:「是不是那一棵?好大的松樹,樹底下真的有一塊岩石。」
「咦?但沒有亭子呀,」另一個漂亮女生這樣問。
「本來是有的,幾年前換了位置,」店家小姐還沒走,在一旁解釋著。
我福至心靈:「我們現在搬過去,不就有了?」
大家被我一句話提醒,面面相覷了半秒鐘,居然同一時間站立起來,搬矮几的,搬蒲團的,搬餐具的……一起移動。
不到五分鐘,在十幾公尺外的那個頭禿肚凸,長得像河童的山岩旁邊,準備好了一個再舒適不過的座位。
野口先生伉儷,讓我們攙扶著過去就座。
始終雍容的野口夫人,這時也微微哽咽,附在我耳旁,用英文說了一句:「Thank You for Everything.」我雙手連搖,卻見她環拜一周,跟還佇立一旁的客人們,都無言地道了謝。
接下來,回到亭子裏的我們,沒有人繼續動筷子。大家不約而同地,都靜謐但專注地看著那對樹下的,一路扶持的戀人。
或許,大家也都像我一般,在剎那間明白:那樣澹如透明的一碗水豆腐,之所以能夠走過歲月,記憶恆久,個中的滋味,
其實是「幸福」的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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